多伦多浮世绘之梅先生

编辑发布:jack | 2018-09-27 10:40:13

【星网专讯】(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戴小厨)梅先生外表看上去得有五十多近六十岁的年纪,形象有些邋遢,头发斑白得厉害,背也微驼,鼻梁上玳瑁边的眼镜显得颇为过时,T恤上过多的褶子让他看起来永远都象是刚刚从睡梦中爬起来一般。但即使如此,从侧面望过去,疏朗的五官轮廓暗示着他曾经有过风华正茂的岁月。其实,他才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而以。

平时跟人谈话,尤其是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梅先生总是不自觉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双百分百会引起他人不安的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双手。每一只手的四个指头都偏向小指,近端指骨间关节的过度屈曲及远端指骨间关节的过度伸直,呈现出极其不自然的钮扣畸形。

梅先生祖籍苏州,从小到大都是街坊邻里眼中嘴里的‘别人家孩子’。高中毕业,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国家一类重点大学,在北去的火车上,他遇见了那位将会深深影响他整个人生的另一半。

大学毕业后两人分别在找到一份高薪高职的工作,未几便喜结连理,很快生下了可爱的女儿。平日里忙是忙,但衣食住行皆为上品,不用为五斗米折腰,日子着实快活。

梅太太虽然身材娇小,但内心却无比强大。执着不服输是所有人提起她时第一个能想到的词语,这样的性格是动力也是桎梏。那时节,国内兴起出国热潮,见同学好友从大洋彼岸相继发来的照片和文字,她也动了心,当机立断做主申请了全家技术移民。

很快两人就融入进了当地的生活,找到薪资优厚的专业工作,房子买在富人区,孩子送入私校,一家人过上了亲朋好友眼中嘴里的“别人家生活”。

来多伦多不几年,梅太太又生了个男孩儿。儿女双全本当是人生痛快之事,但小男孩在一岁多的时候被发现得了癫痫。两人带着孩子去了很多地方的很多医院,找过很多专家,大家都说这种病症基本上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医治,尤其这么年幼的患者更是绝少见到,谁也不知道孩子究竟能够活多长时间。

在儿子之前,梅太太还怀过一胎,五个月时流产了,查不出原因,梅太太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等精神稍有恢复之后便又开始积极筹备生育,折腾了很长时间也没结果。梅先生说要不就算了吧,可是她不肯,说什么都要再生一个。后来终于怀上了,三个多月的时候又出现先兆流产性出血,梅太太紧张得不得了,后面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家卧床保胎。

梅先生后来说:上天曾一再给予我们警示,而我们却视而不见。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可以放弃,但是梅太太坚决不同意。梅先生说,做为儿子的母亲,她是尽责的,但是做为女儿的妈妈,她是失职的。

儿子的病需要二十四小时专人照顾,梅太太为此辞了职。每天除了带儿子四处求医便是心无旁骛地一头扎在网上查找一切有关病情的资料,只要没有用过的办法都会心存侥幸,寻求偏方甚至连求签问道都要一试。

梅先生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有很长时间了,本来免疫系统的障碍只要不过度劳累是不会发展太快的,原来每天生活得悠闲自在,没事儿练练气功运动一下,这个病很少发作。可自从儿子生病以后,家里的一切开销甚至家务活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手的变形程度就越来越严重。

梅先生的女儿原本活泼可爱,可自从弟弟得病以后,她妈妈便完全忽略了她。梅先生上班挣钱养家,自然也顾不上她。弟弟生病的这些年里,她几乎没有吃上过一顿正经饭。梅先生说女儿之所以长得那么瘦小,就是身体发育的时候营养没能跟上的缘故,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怎么可能长好?

梅太太的一切精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完全成一种封闭的状态,除了弟弟的病,外界的一切对梅太太来说都是透明的,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致,沉重的压力之下,梅太太对女儿的态度自然不会很有耐性。孩子都是敏感的,女儿开始还跟妈妈说话,后来基本就没了沟通,实在有事情躲不过去便要依靠梅先生在两人之间转达。小姑娘每天下课跟同学出去四处乱逛,直到天黑迫不得已已才往回走,回去了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不出来。

梅先生说:儿子身体上有缺陷,生命随时可能会受到威胁,可是他得到了他妈妈全身心的爱与付出,他是幸福的。而女儿虽然身体健康,可是精神上遭受的一切才是致命的,而且这样的伤害将会影响她整整一生,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作为一个父亲,我是极其失败的。

梅先生的父亲不在了,母亲身体不好,不能长途旅行,没办法过来帮助他们。梅太太的父母在外孙患病初期倒是过来住过一段日子,可是最终无法忍受自己女儿那变得越来越乖戾的脾气,强忍着住了半年,最终回去再没有来过。

同样是亲生骨肉,梅先生说他搞不懂究竟是什么让梅太太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态度。要说她爱孩子,看看她女儿的际遇;要说她不爱孩子,看看她又是如何对待儿子的!

开始的时候夫妻俩都心烦气躁,只要碰面就要吵架,到后来大家累得没有力气再吵了,就开始冷战。梅先生曾经无数次下决心要离开,也曾提出过离婚。梅太太也不哭闹也不挽留,只是说:可以,除了儿子以外,我什么都不要。可说归说,梅先生哪能真那么做呢?梅太太没有工作,离了婚她们母子两个靠什么生活?

梅先生说他特别能理解女儿不想回家的心态,因为他自己就不想,是从内心里生出无限抵触的那种不想。从他家到单位开车也就半个小时左右,但他下班后会找各种借口留下加班,实在不行就选择绕远路回去,潜意识里期盼着堵车,堵得越久越是欢喜。

梅先生夫妇二人曾经都特别喜欢打牌,朋友也很多,常常在周末跟朋友聚餐,之后再打上一个晚上。儿子生病后他们就只去朋友家聚会,不再打牌了。每次去,梅太太都会把两个孩子打扮得粉装玉琢的。小男孩不发病的时候跟正常孩子没有区别,三两岁的时候也正可爱。但梅太太在儿子生病之后变的越来越敏感,聚会时朋友们都要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触痛了两人,于是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他们慢慢感觉到,去朋友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生活圈子也就越来越窄了。

梅先生最开始心情抑郁时会约上朋友一起喝点小酒倾诉一下,时间长了,即使朋友不说什么梅先生自己也生了厌烦,他觉得自己唠叨得跟祥林嫂似的。

十年了。儿子的病情在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之下已经好转了很多,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是梅先生说他对自己的病情和女儿与太太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他也不知道还能撑下去多久。

梅先生说:听天命尽人事吧。每个人所持的立场不同,做为旁观者既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又不便胡乱置喙,心下戚戚之间,唯有扪心自问若处在相同位置又当如何处理?

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