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话:多听一句是一句

编辑发布:jack | 2021-06-16 17:17:32

【星网专讯】(星星生活专稿/作者:鹤望蓝)广州的初夏已是炎热、潮湿,不在冷气底下就直冒汗。此时回国探亲,对这样的天气已有些不大适应,特别是孩子,待在有窗式空调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想起昨夜回到广州的家,还没有打电话给老爸报平安呢。他老人家早睡早起生活很是有规律,怕一个电话打去搅了他。可又担心他惦记著我们这两天到了却没见电话来。他现在耳背了,记性也差多了,也不清楚他听清且记住了我们到达的日子没有。

为了不吵着两个女儿睡觉,我只好拎着电话到厅里。想是报个平安,没要多说,就不开客厅的冷气了。

“爸爸。”“哦,你回来啦?”开口的第一句,每一次他都可以准确不误地分辩出是我的声音,而不是姐姐。不过,接下去也不知道他今天的耳朵好不好。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对对话。不好吧,便只有他说话的份。

“是呀,昨夜太晚,没给您打。”

“你们去欧洲,去了多少天?都去了哪些国家?说来听听。”多年前,他以年近八十的高龄游欧洲,挺自豪的,说起来就开心。看来他今天状况不错。虽没打算长聊,行李没拆,脏衣服还没洗呢,可我还是给他细数起来。

他好像都听见了,还问我:“去罗浮宫了吗?”“去了,罗浮宫的镇宫三宝都看了。”

他没有回应,却问:“还有梵蒂冈呢?去了吗?”

在我说也去了的同时,他却转换了话题:“你不是喜欢看散文吗?我这里准备了两本给你,……”我知道他开始听不见我说话了,在自顾自说他的。现在我这里只要说上一句什么,他便慌了,又会忙着解释自己的耳朵不行了,新买的助听器又不习惯了。这一慌就更听不见。

其实我想说,他上次送我的两本龙应台散文都读完了。其中那篇《目送》流传很广,早读过了。这次再读,依然感触良多。整本书读下来,让人眼睛湿了又湿。龙应台在书中忆起自己老父亲生前身后的种种,都让我看到熟悉的身影。我又何尝不是揣测不安地等待着那些时刻的悄然而至。这些人生必经的时刻,有些已经到了,有些却已接近。

“龙应台才女就是才女,都说她杂文写得好,没想到散文也这么好,……”他继续长篇大论。可是这些他上次已说过,还题在送我的散文集上呢。要换了从前,我一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他会愣在电话那边,听见我说话了,却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一阵慌乱,弄得大家都没有说下去的兴致。

可是现在我要按捺住自己,什么也别说,一点响声也不要弄出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岁月的打磨终于让我学会了这个功课。

我只有让他说下去。现在还有机会听他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这机会也没有了。

“过两天见面时,我把书带上吧。你们忙,也不一定还有时间来我这里。什么时候回美国呀?”

我还会住上一阵子呢,他已经觉得我要走了,见个面也难。我怎么就那么失败!

虽然我年年暑假都会带女儿们回来看他,他自己却清楚时间要倒数的了。每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次,一定拿体检报告出来。各项检查均属正常无大碍。至于偶尔头晕、腿脚无力嘛,按他的说法,都是年纪大了免不了的。

“活到这个岁数,有这样的健康,很不错了,我很满意。”他时常这么说。可每次见面,他总拿出他收藏的字画让我拿走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奖牌纪念品,也说放他那里没有用,能带走就带走。

多年前,久病缠身的母亲也翻出我送她的戒指,让我拿走。说是红宝石太漂亮了,反而让人注意到她病态难掩的手。年少轻狂的我,当年硬是不愿去明白一生爱美的母亲这话里有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爸爸他终于说完了。无论他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只有说:“没有了。”

“那好吧,再见。”

“再见。”我想这一声他该听见吧,他知道我会这么说。

忽然发现,讲完这二十多分钟的电话,我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一个南国闷热潮湿的清晨,我站在客厅里,忘了开冷气。

2010年7月写于凤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