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 照片无法呈现的慈禧

发布者:炸酱面 | 2015-03-28 07:24:18 | 来源:祝勇

【星网专讯】

 

 
慈禧在颐和园
 

序章一:“人如孤鸿,谁不是谁的过客?”

【一】

溥仪被赶出紫禁城以后,紫禁城里第一次没有了皇帝,那些在深夜里闪烁了将近五百年的灯火,终于熄灭了。当曾经深锁的宫门再度打开,沉寂已久的尘土突然间抖动起来,抬脚迈进去的,已不是皇帝亲王、六宫粉黛,而是中华民国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将宫室里的旧物一一清点进行查报、登录、写票、贴票、登记、照相。

于是,在六宫东北角的景福宫,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批慈禧太后的照片。他们拂去匣子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布满灰尘的包装,慈禧消失已久的面孔又在宫殿的深处浮现出来。那不是百般修饰过的《宫训图》,而是一位清宫太后的真实影像。她终于老了,连眼袋、皱纹都清晰毕现。

 

 

各式各样的慈禧像

 

 

 

 

 

 

 

 

 

 

 

 

在东西六宫中,景阳宫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它偏居在东六宫的东北角上,有一点离群索居的味道。在明代,被万历废掉的皇后住在这里,被折磨致死。清朝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朝廷对景阳宫进行了重修,把这座废弃已久的宫院重新利用起来,用来收藏图书。那时,这里收藏有12幅《宫训图》,描绘的全是古代贤德后妃的励志故事,每逢年节,都在景阳宫后殿学诗堂张挂出来,供后妃们参观学习。

那些观赏《宫训图》的后宫佳丽中,一定站过年轻的慈禧。面对历代后妃的贤德,她不知作何感想。红袖添香,相夫教子,那只不过是男人一厢情愿的自我印证、一种美好的不存在的幻觉,跟女人没什么关系。看上去繁花似锦的后宫,永远也不会太平。慈禧喜欢看戏,而她自己,却一直是宫斗戏的主角。寂寞深宫里,一个女人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唯有想方设法残害和践踏同类,否则,她的下场,就会和万历的皇后一模一样。

没想到将近90年前,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同仁们,居然在布满尘埃的旧物中,搜寻出慈禧的旧照。2014年深冬,当我决定重写慈禧时,在清宫陈设档案里,找到了他们当年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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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字

一八二,慈禧像,一张

一八四至一八五,慈禧放大像,四张

一八六,慈禧放大像,十四匣

一九五,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张

一九六,慈禧玻璃底片,一盒

一九七,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四十四张

二O三,慈禧太后像片(带锦匣附缎袱三件),十九张

二0四,慈禧太后彩像(带框),一张

二0五,慈禧太后像(带黄缎锦匣),三张

二0六,慈禧太后像(带黄缎套匣调查一件余未详查),十九张

二0七,慈禧太后各样像片,二百十张

二0八,慈禧太后放大像片(带缎套匣调查一件余未详查),十九张[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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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字,是宫殿的编号。当时的清点人员,按《千字文》的文字顺序“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对各宫殿进行编号,如乾清宫为“天”、坤宁宫为“地”、南书房为“元”、上书房为“黄”,依此类推。“珍”,就是景阳宫。

“珍字”下面以汉字书写的数字,是每柜或者每箱物品的号码。这个号码之下,每一件物品还各有分号,以阿拉伯数字书写。

粗略计算,这次发现的慈禧照片,多达数百张[注2.],有的镶了像框,有的配有精致的黄缎锦匣,足见当时保存之精细,也可以看出,慈禧晚年对照相的疯狂迷恋。

【二】

根据德龄公主的回忆,慈禧太后最初是看见了她在巴黎照的一些照片之后,才喜欢上照相的。那是1903年,德龄随担任外交使臣的父亲裕庚在法国居住四年以后回到北京,成为慈禧的第一女侍官。她为宫殿带来了许多新的气息,而那时的慈禧也变得开放起来,外部世界的变化,突然让她年老的身体变得敏锐起来。时尚,是让她保持年龄的一种方式。她对德龄说:“只要是新鲜的我都愿意试试,尤其是这种外边人不会知道的事情。”[注3.]

 

 

 
慈禧扮观音像,左起:四格格、慈禧、李连英。
 

慈禧拍下的第一张照片,是她坐在轿子里,准备上朝的样子。这张照片,后来在各种历史书籍中反复出现。从那一张照片出发,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慈禧影像,有的端坐在龙椅上,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扮成观音,四周摆满了花卉植物。照片中那份庄严、宁静的氛围,在风雨如晦的晚清时局中,显得那么恍惚、迷离。

尽管在她只有9岁的时候,这个帝国就有了第一张照片[注4.],但她的这份热情,还是来得晚了。她已经拿不出一张照片来证明自己年轻时的美貌。那是慈禧的最后岁月了。游廊画舫、美器华服,掩不住她的苍老,更掩不住这个帝国的沧桑和疲惫。

这个帝国,已不复顺治的青春风景和乾隆的盛年气象,而是随着慈禧一同进入了晚景。即使在百般筹划的图像里,依旧脱不去那份悲怆与寒意。

那些花团锦簇的图景,不过是这个古老帝国的回光返照而已。

如今,不要说慈禧本人,就连当年轻轻触碰过这批照片的清点人员们,也已经作古了。瞬间的永恒,与时间的飞逝,让人不由心惊。

想起一句话:“夕阳残照,天地苍茫。这一世,人如孤鸿,谁不是谁的过客?”[注5.]

序章二:“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

【三】

 

 

 
外国明信片上的慈禧太后,1901年。
 

然而,与我们的印象大相径庭,在当时人眼里,慈禧却是另外一种形象。曾经为她画像的美国女画师凯瑟琳·卡尔(Katharine Carl)回国后写了一本书,叫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直译《与中国皇太后》,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时,改名为《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在这本书中,1903年慈禧太后呈现出这样一副面貌:

“太后身材匀称,手形纤细优美且保养甚好。面貌端正,耳部轮廓极佳。黑发如漆,整齐光滑地梳成十分别致的发型。宽宽的额头,弯弯的眉毛,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极具穿透力。鼻梁高而直,是中国人所称的‘贵人’鼻形。上唇的线条坚毅果断,大而美的口型极富动感,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下颌较为宽大而又不带任何夸张。所有这些,都显得魅力十足。假如我事先不知道她已将近69岁,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位善于保养的40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加上服装、饰品的色彩搭配得十分谐调,更显得容光焕发,顾盼生辉。同时,太后又是一个观察能力敏锐、富有见地的人,因此气度非凡,有着很强的人格魅力。”[注6.]

无独有偶,1905年为慈禧画像的另一位美国画家华士·胡博(Hober Vos)也在信中这样形容她的外貌:“太后的仪容将我深深地吸引住。我曾见过她的一帧照片,是北京一名日籍摄影师所拍。这照片曾送给欧洲各国政府驻北京大使,后来被禁止流通。我从年青的荷兰大使希斯特(Jonkheer Van Citters)那里借来看过,对太后的印象也只限于此。现在才发现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她坐得笔直,显出坚强的意志,连皱纹也带着深意似的,眉宇间充满着仁爱和对美的追求。”

那一年50岁的胡博甚至说:“我对她可谓一见钟情。”[注7.]

上述文字出自两位美国画家,写下它们时,两位画家都已经回国,因此,他们的文字,比起精通阿谀奉承的朝廷官员,可信性强得多。其中最震撼我的一句是:“真人跟照片绝不一样。”

【四】

照片号称是对世界最精确的复制,但照片与客观世界的最大不同,在于它有边框,而边框本身,就使裁取成为一种权力,也使摄影者对世界的表述有了主观的可能。而摄影者的构思、光线(专业摄影师时常为了拍摄一幅画面而长时间地等待光线),无疑又加强了这样的主观因素,从而构成了摄影者对现实世界的干预,甚至篡改。

因此,照片在呈现一部分真相的同时,也在遮蔽另一部分真相。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暗示,如果我们按摄影所记录的世界来接受世界,则我们就理解世界。但这恰恰是理解的反面,因为理解始于不把表面上的世界当作世界来接受”。

她甚至决然地指出,“我们永远无法从一张照片理解任何事情。”布莱希特曾说,一张有关克虏伯工厂的照片,实际上没有暴露有关该组织的任何情况。就此,苏珊·桑塔格说:“理解与爱恋相反,爱恋关系侧重外表,理解侧重实际运作。而实际运作在时间里发生,因而必须在时间里解释。只有叙述的东西才能使我们理解。”[注8.]

照片无疑是重要的,但它的权威性,必须得到其他证据的辅助,或者说,需要以其他证据,与照片形成互证。假如以照片为孤证,则是危险的。就像一个人,当他还在人世,他在现实中的形象会给照片提供一个参照系,他的气息、个性、言语、行为,实际上构成了对一个人的整体性,在这样的一个整体性内(相当于得到了其他辅助证据),即使照片有所失真,看照片的人也会根据对他的现实形象做出自动校正。而当他死去,情况不一样了,参照系消失了,他的气息、秉性、言语、行为全都消失了,照片就成了孤证,偶然或者局部,就可能被我们认定为永恒和全部。

因此,在我看来,一幅照片,更像是一面放置在时光中的镜子,能够将一个人的面貌折射得很远,甚至是无限远,但它传过来的影像,也仅仅是事物的影像,而不是事物本身。斯人已逝,无论我们以何种目光相对,他都不会再出现。他在停留在自己的时代里,那个时代,就是他的玻璃鱼缸,子非鱼,既不知鱼之乐,也不知鱼之痛。

(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及注释:

注1.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陈设档案》,第八册,第14—15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年版。

注2.根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薄·圣容帐》记载,自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到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短短三年间,慈禧照片有31种、786张。

注3.德龄:《清宫二年记》,第125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注4.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于勒﹒埃及尔以法国海关总检查长的身份来到中国,为耆英拍摄了一张肖像照片,被海摄影史家和档案专家认定为中国现存最早的照片。耆英是中国近代史上首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签订的中方代表,后又签下《五口通商章程》《虎门条约》《望厦条约》《黄埔条约》等丧权辱国条约,最后被咸丰帝“赐”其自尽。

注5.安意如:《再见故宫》,第172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

注6.[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18—19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注7.《1905年华士·胡博为慈禧太后画像的有关札记和书信》,见[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240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注8.[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第22—2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