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英雄的重返?《捍卫战士:独行侠》老派怀旧为何买单

发布者:炸酱面 | 2022-06-25 07:03:18 | 作者:刘又铭

【星网专讯】

《捍二》做为一部疫情时代尾声仍旧全球大卖的现象级电影,其中关键就在“老派”与“怀旧”。 图/《捍卫战士》第一、二集剧照 

《捍卫战士:独行侠》(以下简称《捍二》)做为一部疫情时代尾声仍旧全球大卖的现象级电影,再度让“捍卫战士”(Top Gun)这个原创IP的影响力重回众人视野。各式影评也从“就电影论电影”的层次,跳入了政治与文化评论。而无论是影评或政治文化层面,其中的通用密码就在“老派”与“怀旧”。

2022年的《捍二》透过“致敬”大量1986年《捍卫战士》(以下简称《捍一》)的流行文化元素,让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怀念,让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体验。各取所需之余,所有客群都被灌入了满满的“老兵不死”正能量。

这种从故事的开始、到电影的制作,都充满旧时代气味的真实,透过更老旧的飞机、更古典的“英雄旅程”故事,重新掳获了2022年已经习惯大量电脑特效与公式化商业娱乐剧情的我们。这种真实的“返古”,已然超越单纯的“致敬”,而是将“老派”与“怀旧”既做为“方法”也做为“目的”。但这种无论在方法与目的上都双重老派怀旧的模式,何以在今日获得巨大成功呢?

2022年的《捍二》透过更老旧的飞机、更古典的“英雄旅程”故事重新掳获观众。 图/《捍卫战士:独行侠》剧照 

▌沙文主义让英雄“再世为(男)人”?

《捍一》的出现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充满旧时代的老派刻痕。根据美国政治新闻评论网站《Politico》的报导,在当下这个纸本阅读死了又死、还没死透的时代,我们很难想像,《捍一》的故事灵感,是来自制作人与编剧乱翻小众杂志找到的成果。更难想像,制片公司找来了开时代风气之先,将战斗机用在汽车广告,有“让跑车跟战斗机一样性感”能力的英国导演东尼史考特(Tony Scott)担任导演。果然,导演不负众望,把F14战斗机在航空母舰甲板上的起降,拍得像抒情MV般美丽魔幻;更把整部片拍成了美丽的爱国主义广告。要让人爱美国,就想办法让人买美国。

透过各种物质文化的放送,时值1986年5月首播的《捍一》,充满着雷根主义即将赢得冷战的斗志昂扬。从摩托车、跑车、战斗机,再到酒吧搭讪与沙滩排球,处处展现各种阳刚气质与英雄主义。《纽约客》影评,就把《捍一》这种快要溢出荧幕的过剩睾固酮,称之为“沙文主义胡说八道创造的文化低谷”(Thus “Top Gun,” which I saw when it came out, in 1986, felt like the cultural nadir of a time that was itself something of a nadir. As a film of cheaply rousing drama and jingoistic nonsense);更把36年后,2022年5月上映的《捍二》,称之为“《捍一》所造成,对(美国)国家民族更严重破坏的尖锐回声”。

有趣的是,《捍二》剧情中虽有向性别平权靠拢的凿痕(女性嘲笑男性作为海军不会开船;女性飞行员担任共同飞行任务预备组的主攻手),但电影的整体氛围,仍是阳刚气质男性主调。这种男性、阳刚、睾固酮,在当代无时无刻讲求“政治正确”的社会环境里,还是会被各路“女权(拳)”爆打成“沙猪”。但若是换个角度来看,《捍二》在商言商的精准投资眼光,其实等于成功的以“老派怀旧的美好”将“沙文主义”硬是转化成了“人文主义”。

就像英国偏右派杂志《旁观者》(the Spectator)美国版所说的,过去的男孩,通常透过电影中的牛仔或警察,来学习男性榜样、透过电影中的军人,来学习爱国主义。但新世代平权文化兴起后,女权崛起、政治正确与取消文化盛行,除了超级英雄电影以“不英雄”或“反英雄”方式刻画“超级英雄的人性面”外,老派的男性英雄似乎沉寂多时。在这么多年后,终于又有提供男孩学习“男性人类榜样”的电影出现。

图/《捍卫战士》剧照

女星莫妮卡·巴巴罗(Monica Barbaro)在《捍二》饰演共同飞行任务预备组的主攻手。 图/《捍卫战士:独行侠》剧照 

▌偶尔摆脱政治正确的枷锁,换取“自我感觉良好”?

越战后重塑军人形象的《捍一》,超级英雄片与政治正确盛行后,重塑人类英雄形象的《捍二》,都是透过模仿现实的虚构,在现实中达成疗伤的效果。纵使作为以广告和MV手法拍成的爆米花电影,《捍卫战士》从来没有要触及政治、甚至文以载道的目的。但《捍一》治疗了广大美国群众对越战的阴影,以及多部越战电影如《越战猎鹿人》、《金甲部队》、《现代启示录》到《第一滴血》一再刨起的战争伤疤。美军从此不再是帝国主义的侵略者,而是蓄势待发,准备击溃邪恶帝国苏联的世界和平守护者(所以1986年的海军人员招募,比1985年多了5倍)。

《捍二》继承了这种“疗伤系电影”的传统,在超级英雄片盛行后,给了普通人无限可能的希望。但这个希望,这次不是连结到“击溃中国或俄罗斯”,而是普通人在时代流变的挤压下,在一个合理的框架内突破自我极限,超越自我。

跟自己的年龄战斗、跟自己的心魔战斗、跟旧恋情战斗、跟年轻人战斗、跟老友逝世的感伤战斗、跟无人机战斗、跟第五代战机战斗、跟军队体制战斗,跟自我战斗,也跟时代战斗。

左边是方基墨饰演的“冰人”,右边是汤姆克鲁斯饰演的主角“独行侠”。 图/《捍卫战士》剧照 

主角独行侠凝视“冰人”的照片。 图/《捍卫战士:独行侠》剧照 

比起这些,崎岖困难的飞行路径、隐蔽的攻击目标、看不见面孔的敌人与外在世界诡谲的地缘政治形势,都显得轻巧、遥远而与我无关。比起动辄旷世钜灾、异星入侵、地球毁灭、多重宇宙崩溃的重咸;“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斗争,既普通、又平淡、没有脱离生活常轨的小确幸,更毋须穿越政治正确战场的血腥杀戮。

《Politico》就认为,《捍二》之所以在美国大卖,是因为经历了川普的口无遮拦、COVID-19的防疫纷争,以及性别、种族、枪枝,各式各样永劫回归的意见冲突与流血动荡。在美国这个越趋极化的社会里,流行文化强调政治正确的压力,以及各种边缘向主流的逆袭,多数人纵使不是以右翼民粹的极端方式“报复社会”;但铺天盖地的多元价值,也让习惯简单纯粹的许多美国小镇村民、都市中产阶级与基督教社群,已经被“多元、正确”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大量美国人迫切希望,在这样的纷扰里有个出口,让他们对自己固有的生活、文化和国家,重新“自我感觉良好”。

独行侠(Maverick)36年后的回归,代表历经36年,笑容依旧灿烂的邻家男孩、美国偶像汤姆克鲁斯,扎实逮住了这个社会需要集体自我感觉良好的空档,让群众能够愉快的暂时甩开性别、种族或其它各式各样的政治正确两小时。原本丧失已久的“美国梦”,就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催眠中,让人又能安稳沉浸梦乡。

图/《捍卫战士》第一、二集剧照 

36年后,笑容依旧灿烂的邻家男孩、美国偶像汤姆克鲁斯,让群众能够愉快的暂时沉浸“美国梦”。 图/《捍卫战士》剧照

▌“我很好,但世界的一切都很糟糕”症候群

《Politico》对群众必须抛弃政治正确,重温简单美国梦的状况,引述了美国作家David Whitman在1998年出版《乐观落差》(The Optimism Gap)一书时,所做的观察。Whitman认为,尽管2000年以前,柯林顿政府的财政政策相当成功,网路泡沫也尚未爆发,大部分美国人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并没有不满,但在这种满意的生活中,却同时隐约觉得周遭熟悉的社会文化环境正在土崩瓦解;美国自由派杂志《大西洋》(the Atlantic)在今年6月时发表的文章,将这种状况称之为“我很好,但世界的一切都很糟糕”症候群("Everything’s Terrible, I’m Fine" syndrome)

也就是说,尽管多数民意数字显示,美国人对个人生活、财务或情感认同等现况,满意度其实相对是高的;但同时,多数美国人却同时对自己所身处的外在世界,有相当悲观与黯淡的看法。在网路媒介越趋发达,人手一支手机,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猎奇、恐慌、悲伤等负面资讯作为“新闻”,不断的为所有人制造负能量;追求点击率与吸引眼球的媒体经营模式,更让这种负面能量失控成长。就算个人状况还不差,但被大量负面资讯吞没的群体完全对外在世界的前景乐观不起来。

所以,评价《捍卫战士》系列如何利用“集体怀旧情绪”引发现象级成功时,不是在说,那是一种资本主义社会下,“奶头娱乐”(tittytainment)式低成本自我麻痹,所创造的成功;而是在说,因为《捍卫战士》系列的“怀旧”,给了美国人一种轻松感,一种觉得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的愉快错觉,一种凡事可以简单操作、简单理解、拥有共性、又不复杂的自信;透过这段观影经验,美国人又找到了一个随时可以共享的简单认同与身分图像。就算这个图像严重违反国际公约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架战斗机飞上天没办法解决的;如果有,就派两架。”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架战斗机飞上天没办法解决的;如果有,就派两架。” 图/《捍卫战士:独行侠》剧照

▌重建美好过去的主流焦虑

这种用怀旧来解决,或曰暂时遗忘,或曰误以为可以解决美国社会当下分歧与冲突的模式,并不是36年后再续前缘的《捍二》所独创;在电影世界里,多的是其它不咸不淡、或甚至没滋没味的续集电影、重启系列与旁支影集。从《星际大战》、《星际争霸战》到《魔鬼终结者》,按《纽约时报》专栏作者多塞特(Ross Douthat)于2020年的著作《颓废社会》所述,都是基于一种对现实不满情绪,而创造的逃避出口。现实世界里,承诺未来会越来越好的进步美国梦消逝,令人觉得停滞、徒劳、失望,因此只要能平躺在一种已知的美好过去中,透过怀旧来持续颓废,就是当代美国人维持身心健康的少数方法。

美国新闻调查评论网站《Insider》就点出,除了上述大型ip靠贩卖怀旧无止尽增生,藉此捞钱外;当代好莱坞名导,也在这种怀旧趋势里,不停的表现“对旧时代的向往”与“对新时代的批判”。从擅长暴力美学与奇诡剧情的昆汀·塔伦提诺,到善写小情小爱与生活隽永的查德·林克莱特,都透过对导演自身青年时代的美好致敬,来批判当代美国生活的空洞与混乱。

这个观察颠覆一般想像的地方是,刻板印象都把好莱坞或整个加州视为温和进步派“白左”的大本营,对推广各种多元“政治正确”不遗余力;但我们却可以在好莱坞这些主流中间世代非爆米花电影导演的作品中,看到进步的美国好莱坞白人男性,也有类似于保守派白人男性的焦虑。

一方面,是对现实的经济、社会与制度的混乱感到焦虑;另一方面,是对各种非主流文化与少数族裔文化不停挑战旧时代主流,让本来白人主流文化逐渐“非主流化”并失去优势社会地位的焦虑。在这两种焦虑上,进步好莱坞白人与保守派白人并无二致。一旦好莱坞这种保守性格台面化,所谓“复古情怀”就会集体涌现。《Politico》就引用前述Douthat的说法强调,当一个社会出现经济停滞、制度僵化,“文化重复”(复制旧的文化象征)就会随之出现。而这些重复文化,就让人更容易陷入“只愿长醉不愿醒”的颓废状况。也就是,对川普时代悲观、对拜登时代悲观,我们就带回雷根时代的乐观。

独行侠回归所创造的“美国人集体自我感觉良好”与“美国梦”的重现,让大家在逃避现实的悲观时,满足了“怀旧”的期待;而整个社会,也正透过“复古”的方式,进行一种“我们可以重建美好过去”的全民运动。政治上,拜登政府抓到了这种社会氛围。所以在川普四年、“右翼民粹 政治正确”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团糟后,拜登新政最重要的基础建设投资计划,称之为“重建美好”(Build back better),正是抓住了美国社会的集体怀旧情绪。

图为雷根总统与第一夫人南希(Nancy Davis)定期在美国总统度假地大卫营(Camp David)观赏电影,《捍卫战士》也在观看过的电影之列。 图/雷根总统图书馆

对川普时代悲观、对拜登时代悲观,我们就带回雷根时代的乐观。图为1984年雷根竞选总统时,与副手老布希造势。 图/维基共享

▌不用在意中国心情也是一种老派的放纵

这种怀旧情绪所推动的“重建美好过去”,除了表现在电影内容上,也表现在美国电影工业对中国的态度上。后冷战时代,中国经济持续蓬勃,但在2000年以前,还没有足够的市场与资金,能对美国电影工业有所影响;2000年中国加入WTO后,国内无论制造或市场的能力持续提升,使得好莱坞动作片与战争片中的中国反派开始逐渐消失。

英国《金融时报》报导,在许多动作片中,若有一个中国反派,可能会无限增加片商的“地缘政治风险”。为了顾及中国庞大的电影市场,以及脆弱、容易受伤的“中国人民感情”,好莱坞长期拒绝将中国角色描绘成反派或敌人。最后一部明确将中国描绘成邪恶敌人,有意图丑化中国之嫌的电影,是在2001年由布莱德彼特与劳勃瑞福所主演的《间谍游戏》(该片与《捍一》都是由同一个导演东尼史考特执导)。

相较之下,在20多年后的现在,就算有《尚气》“珠玉在前”的将整个漫威宇宙里,地球史上最邪恶的恐怖组织与首领都设定在中国;但《捍二》还是在“标记敌人”这件事情上面,打了个迷糊仗,设计了以真实数据堆叠创造的“架空的核武流氓国家”与“虚拟的第五代战机”。

图/《捍卫战士》剧照

左为《捍一》中,主角飞行夹克的背章,上有中华民国及日本国旗;右为《捍二》原先释出的预告片画面,背章因考量中国影响而做出修改,其后又改回原貌。 图/《捍卫战士》、《捍卫战士:独行侠》剧照

此举既暗示了“新冷战时代”美国人对中国军事与工业技术快速进步带来的竞争压力与担忧;又明示了中国官方审查与中国电影市场对美国电影工业的压力,已经铸造一种无标准、又到处都是禁地的“自我审查风气”。雷根时代完全无视苏联官方心情,又不需要担心苏联市场的轻松愉快,并没有完全反映在《捍二》上。无论是《猎杀红色十月》或《第一滴血2》这种完全“不用在意苏联心情”的“老派放纵”,到底未来在美国电影工业中可以“放纵”到什么程度?未来也值得观察。

另外,虽然《捍二》把先前考量腾讯影业投资与中国市场,而拿掉的主角飞行夹克上中华民国与日本国旗背章加回预告片,但这种小修改,还是比较像“没拿到钱无须献媚”,而不像是“无论有无拿钱,自我审查都可以解除”。

最后,对照那些将人类飞行视为奇迹、对翱翔于无垠天际的生物仍充满敬意的时代;当年人类对“飞行”的渴望,到了今日也变成了一种怀旧。按百年前爱尔兰诗人叶慈(W. B. Yeats)的传奇诗作《一位爱尔兰飞行员预见死亡》(An Irish Airman foresees his Death)描述,所谓“一股寂寞而愉悦的冲动”(A lonely impulse of delight)。

或许正是当代人需要透过他人的飞行,来达成的集体怀旧。

或许当代人正需要透过他人的飞行,来达成集体怀旧。 图/《捍卫战士》剧照